“小枣树、弯弯躬、骑白马、落黄莺……”，这首民谣总能将我带入深远的童年记忆：露天场院电影散场，幽静的月光下，趴在外祖父微驼的背上，小脸贴着他的粗布衫，在他浑厚苍老的低歌声中还没到家就进入了梦乡。

父母在外工作忙，我在外祖父母阳光般无限温暖的关怀中不太茁壮地成长。我从小体弱多病，小学几乎没有一个学期完整地念完，于是在家的时间要比别的孩子长。外祖父一大木箱老剧本是我的宝藏，有空就去挖掘。我发现文字的优美和魅力，就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自如地运用它们该多好啊。外祖母撒到地上的谷粒引来一群鸡鸭觅食，它们以各种步态乱舞，外祖母让我和表兄姐们计算一共有多少只脚。有的孩子算对了，外祖母就欣慰地点点头，有人算错了就微笑着摇摇头。外祖父母都是农民，但他们是非凡的启蒙老师。尤其是外祖父，他自幼饱读诗书，是方圆几十里公认的“智者”。

我生病的时候，外祖父就会叫来村里唯一的医生。对那个人我是又敬又怕，既希望他能让我快点好起来出去玩儿，又怕看见他从画着十字的绿色背包里掏出骇人的玻璃针管。村里凡是生病的人，一听见“XX来了”，就像保护神到了。外祖父说这种人在村里叫“赤脚医生”，城里可是被称作“天使”的人哪。我猜，这一定是很厉害的人，才能让所有的人都敬畏和信任，等自己长大了也要做个有用的“天使”!

多年后我如愿以偿地进了医科大学，穿上白衣得意洋洋地在镜子前左顾右盼，这就成了人们所说的“白衣天使”了吗?怎么觉得自己所学所为跟这两个字还远远不搭界?只能一张张地翻阅日历，不知道翻过多少本才能变成真正有本事的“天使”。不知不觉，翻到了放暑假回家的日子，已经步履蹒跚的外祖父早早地蹲在家门外的墙根，一等就是半天。一看见他我自会飞奔过去，抓起他布满老茧的手，扶起他拍拍后襟的土。他则忙不迭地盯着我问着有些“幼稚”的问题：学校吃得饱不?有人欺负你不?又长高了。我又悲又喜：外祖父以为我还在上幼儿园，而且他的背驼得更加严重了。我暗暗下决心：早点工作，好让外祖父享受我的劳动成果。

终于等到了自食其力的时候，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外祖父寄了一半，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强大起来。可是没过多久，一个接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外祖父越来越糊涂了、外祖父脑血栓了、外祖父卧床不起了。我心急如焚，盼到探亲假哪里也没出去玩，坚持陪在外祖父的床头。但是此时他仿佛换了一个人：看见最想念的外孙女喜极而泣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把我妈妈认作已经去世的外祖母、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好在外祖父身边有四个子女和众多的孙子女，加上休假的我，轮番照顾。可是外祖父不可被理解的行为越来越多：无缘由突然暴怒将饭菜打翻在地、寒冬不穿衣服就要往外跑、夜晚指着空中叫“蛤蟆、小鱼、呵呵呵”。那段时间母亲和舅舅们很艰难，他们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被难伺候的外祖父“折腾”得既无奈又心疼，在一起抱头痛哭。那时候，我哀伤极了，这还是那幽默睿智、多才多艺、温和慈祥的外祖父吗?我学了医，却治不了自己外祖父的病，这哪里称得上“天使”?我有些绝望了。终于外祖父被送进了当地的医院，他对治疗非常抵触，大声叫骂让医生滚开、把输液针拔下来、冲护士吐口水、大喊“我要回家，不在这鬼地方”。在经历了足够的病痛，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之后，外祖父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自家炕头停止了呼吸。如今作为一个痴呆专业的大夫，我清楚地知道外祖父当时是患了老年痴呆，但十六年前我没能给他更多的理解、安抚和陪伴，也没能教给父辈们应该怎样对待外祖父和调理自己的身心，这是多么大的遗憾!

接下来的几年里，在单位领导和家人的支持下，我拜名师学医、出国进修后成为一名专门为老年患者，而且主要是痴呆患者服务的专业人员。当我穿上白衣、挂上胸牌、坐在专家诊室，虽然还没有找到“天使”的感觉，但毕竟成了比小时候敬仰的“赤脚医生”更正统的大夫，自信了许多。来就医的多是满脸皱纹、甚至糊里糊涂、话不成句的老人，他们让我自然产生亲切和爱怜的感觉。这个特殊群体的老人被疾病剥夺了认知，他们无力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喜怒哀乐也不由己。为他们付出再多也不太可能换来一句谢谢，但是我仍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激发了我的医者父母心和责任感：衰老的人也曾是婴儿、是父母的宝贝，也是别人的父母、甚至祖父母、他们也曾经为这个社会做出过贡献，甚至有过非凡的成就。每一个生命，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应该受到呵护，所以我为自己的职责而自豪。因为切身经历，他们的痛苦和给家庭造成的影响我能感同身受，促使我带领自己的团队为减轻他们的痛苦而精心救治和刻苦钻研。我觉得每一天都那么充实和有意义。

有一天上午下班时，在病房走廊遇见一位晚期痴呆的阿姨不肯吃中饭。老伴愁眉苦脸地说：非要吃玉米饼，这哪儿能要什么就立马有什么呢?来到食堂，橱窗里有样东西让我眼前一亮：这不是热气腾腾的玉米饼吗?我毫不犹疑抢了两块，顾不上自己吃饭先奔回病房，递给那位老阿姨，看她露出孩子气的笑脸，那是纯粹的一点不掺假的快乐，也让我无比满足。她老伴不好意思地说：主任，这哪成…。我说：没什么，按年龄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不了解的人可能认为痴呆是一种可怕的疾病，患了痴呆的老人也都让人畏而远之。其实与他们近距离接触久了，会发现他们也有可爱之处，在患病初期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仍旧能够感受喜怒哀乐。他们多半像孩童一样地天真，欢笑和眼泪都不加掩饰。与他们一起唱歌、游戏，教他们认字、画画，一起翻看老照片，听他们用断断续续的语言讲述年轻时代的故事，对我来说都是享受。如果能逗他们破涕为笑，那就更是莫大的成就。

痴呆老人通常交流困难，与他们相处需要技巧。查房的时候，我喜欢边问情况边拉着老人的手，通过感受那只手的力量、温度、湿度，能获取很多的信息：老人是否无力、紧张、寒冷、发热、脱水…。对一位89岁的痴呆老奶奶，我也是如此。一次外出学习半年之后，再次来到老奶奶的床边，照常拉起她的手，突然她面无表情的脸转成了灿烂的笑容，那是见到久违了的亲人的表情。旁边的医生很奇怪，因为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难道我有神奇的力量?虽然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也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但我们读懂了她舒展的皱纹：熟悉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一句名言概括了医者的职责：偶尔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句话让我意识到“天使”并不具备超凡的力量。尤其对于患了难治性痴呆的老人们，良医、贵药、锦衣玉食，都敌不过温情的陪伴。我科室设计制作的文化墙，主题是：我和您，在一起!这些老人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家，住进四壁皆白的医院，亲人不可能总陪在身边。我就想幼儿园、儿童医院可以布置得既活泼又童趣，让孩子们喜欢，痴呆老人跟老小孩一样，为什么痴呆科病房就不能装饰得温馨欢快、让他们更高兴一些哪?于是，选择合适的位置，在走廊的墙壁上我和同事们挂上老人们年轻时代印象最深刻的剧照或画报：花为媒、小兵张嘎、鸡毛信、草原雄鹰、红楼梦等等。这些壁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本来吵闹的老人可以安静地盯着看半天，定是唤醒了他们久远的青春记忆吧。我还把工娱治疗(一种深受老人喜欢的治疗方式)时老人的画作写上他们的名字贴到墙上展览，又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他们懊恼的时候工作人员可以指着看：这是您老的画，多漂亮啊，给我讲讲什么意思?他们有时候也会主动喜滋滋地炫耀：那串葡萄是我画的。

一般人想象不到，这么一家专治痴呆患者的特殊科室不仅不恐怖，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歌舞升平”。为了保持和激发老人残存的认知能力，每天下午他们都将分别参加各自喜爱的项目：唱歌、下棋、画画、积木，或者散步。这样的气氛很有感染力，探视的家属有时候也情不自禁跟着引吭高歌。我非常珍惜这样的时刻，只要能抽出时间，我就在老人们中间，一起放松地唱、开心地游戏呀。住院时间长一些的老人们往往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们已经不认识子女，却把我和同事们当成亲人。我们曾经笑着说：这是替天行孝。不少来参观的人感叹这简直就是幼儿园啊，确实，我们真心希望通过努力让这些身患“绝症”的爷爷奶奶们不仅长寿，而且活得更有质量、更有尊严。

现在我可以无愧地对外祖父的在天之灵说：“您最疼爱的外孙女很平凡，但她比小时候强壮多了。她不仅成了个有用的人，而且在帮助着遭受跟您同样病痛的老人们。”没有人能够精确地计算这些老人残存的智慧还剩多少，从他们不再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和同事们的影子——“天、使”。我们虽然不能让这些老人重返健康和青春，但我无愧于这两个字，因为23年的从医路让我悟到天使的真正释义是：虔诚并且快乐地履行着上天赐予的使命的人。